灯光暗得厉害,我把油捻子向外提一下,于是屋子里又亮起来,我的心情也由暗淡而变得光明了些。我想完了上面那些事情,就又想起了另一件事,这却是今天早晨的事了,今天报载某某大资本家发表言论,他说他自己立下一个宏愿:将来抗战胜利之后他要捐出多少万万元,使全国各县份都有一个医院,以增进国民健康,复兴民族生命。抗战当然是要胜利的,我希望这位有钱的同胞不要存半点疑惑,你最好把你的钱就放在于边,等你一听说“抗战已经胜利了”,你就可以立刻拿出来。但我却又想了,抗战胜利之后,我自己应当拿出点什么来贡献给国家呢?可是也不要忘记还有我自己的家,我也应当有点帮助。但我想来想去,我还是没有回答,我想,假设我有可以贡献的东西,哪怕是至微未的东西,哪怕只是一个贝壳或山块干粮,我还是现在就拿出来吧。
我又想到那个“女人与猫”的故事,因为警报时间走失了一只小猫,她就捉在“抗战”骂了一个痛快。
我又想起今天报上的消息:美日谈判之中总透露一些不好的气息,虽然XX连发宣言;而依然在想以殖民地为饵而谋其自身的利益,总不肯马上拿出力量来,危险仍然是在找们这一方面的。我又想起今天午间我曾经把这话告诉那个“女人与猫”中的女人,并说,“罗XX说世界战争须至一九四三年底才能结束。”她说:“说句汉奸言论吧,这个战我真抗够了!”仿佛这个“战”是她自己在“抗”着似的。
我想到这里不觉微笑了一下。我自然没有笑出声,因为夜太静了,我真怕弄出什么动静来。但使我吃了一惊的却是小岫的梦呓:“爸爸,你给我……”她忽然这样喊了一句。我起来看了一下,她又睡熟了,脸上似乎带着微笑。她的母亲睡得更沉,她劳苦了一天,睡熟了,脸上也还是很辛苦的样子。我想起了那位日本作家所写的《小儿的睡相》:“小儿的面颊,以健康和血气而鲜红。他的皮肤,没有为苦虑所刻成的一条皱纹。但在那不识不知的崇高的颜面全体之后,岂不就有可怕的黑暗的命运冷冷地,恶意地,窥伺着吗?”我不知道我的小孩在梦中向我要什么,我想假如你我都在梦中,那就好极了。在梦中,你什么都可以要;在梦中,我什么都可以大量地给。假如你明天早晨醒来,你一定又要问我:“爸爸,过节啦,你送给我什么礼物呢?”那我就只好说:“好吧,孩子,爸爸领你到绿草地里去摘红花,到河边上去拾花花石子吧。”
夜极静。但是我的心里只有点乱起来了,而且有渐渐烦燥起来的可能,推开要看的书,我也应该睡了。